2022年5月1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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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部落裡的圖書館:專訪松林書屋執行長啟明‧拉瓦】
文 / 郭芳慈 ( 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所 )
圖 / 郭芳慈 ( 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所 )
松林書屋啟用儀式當天,書屋前樹蔭下,一張鋪著帶有傳統花紋桌巾的摺疊長桌,和桌前幾張摺疊椅坐著成排的貴賓。這些貴賓皆參與書屋從無到有的過程,設計、搭建到內部家具擺設,都付出了一份心力,書屋可以說是集社會各方之力而成。這一天,他們齊聚在書屋前,見證書屋啟用、揭牌的一刻。
前來觀禮的賓客們,在樹蔭下挪動著簡易的凳子,隨意找一隅舒適、自在的位置。這是一場簡易而溫馨的啟用儀式,沒有過分鋪張的布置,也沒有整齊但冷冰的座位。免去遮住天空的棚架,珍貴的冬日暖陽得以自葉片的間隙灑落在群眾肩上。偶爾飄來一小片烏雲,短暫地遮住冬陽又緩緩散去。
典禮進行的步調,和週末時的部落同步,以一種緩慢且舒適的方式前進。貴賓們輪流在賓客前致詞,分享參與書屋建造過程的心得,麥克風的傳遞,猶如書屋的搭建過程,一棒接一棒,眾人合力完成。
此刻,書屋的執行長啟明 ‧ 拉瓦老師,在離貴賓席稍微有一段距離的入口處,和觀禮的賓客站在一起,隱身在群眾當中,靜靜地當一位聽眾,偶爾向晚來參與的賓客遞上一張書屋的介紹資料。
|回家路上|
在成為書屋執行長之前,啟明‧拉瓦老師已擁有許多身份,專業是社會學,任職於科博館,長年從事人類學考古工作。
多年來,以人類學的目光,凝視文化的變遷、社會議題,曾出版《重返舊部落》、《我在部落的族人們》、《移動的旅程》等報導文學集。近幾年每週到暨南大學擔任講師,教授原住民文學。
集人類學家、報導者、教學者的身分於一身,幾乎在各領域及社會各個角落都能看見啟明‧拉瓦老師的身影。為了調查舊部落,往返於都市於山林;為了撰寫二林喜樂保育院的瑪喜樂阿媽,飛越太平洋訪查阿媽的前半生。老師的身影,猶如在叢林裡觀察的動物學家,為避免驚嚇、擾動現場,總巧妙地隱身在人群當中。
活動過程中,人們很難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,但他卻掌握著身邊的風吹草動及細微變化。
在這段觀看與被觀看的雙向關係當中,有時角色對調,觀看者成為被觀看者。啟明.拉瓦老師曾因外貌與族人的不同,在部落裡受到族人的注目。如瓦歷斯‧諾幹在《重返舊部落》的推薦序〈移動的旅程〉中所言:「啟明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部落時還不是叫做泰雅名的『啟明‧拉瓦』,特別是那他那一張平地孩子素淨的臉龐根本是漢人,我們泰雅族也是以貌取人的直呼他的漢名──趙啟明。」 漢人樣貌的啟明往返都市、山林間,手持筆記、錄音機的身影,引起族人們的好奇,成為被觀看的對象。過了一段時間,族人們才知道,漢人的外貌下,也流著泰雅的血液。
如啟明老師在《重返舊部落》的自序中所敘,啟明老師的母親是仁愛鄉發祥村紅香部落的泰雅族人,第一任丈夫為同為泰雅族的瑞岩部落族人,因隨南洋高砂義勇隊出軍而歿,帶著幼子改嫁至親愛村的松林部落,生有一子一女,第二任丈夫不幸病故後,帶著幼女,再次改嫁至台中的眷村當中。啟明老師為第三段婚姻所生之子,上有兩位哥哥、一位姊姊。這位眷村孩子身上流著的,還有泰雅族的血液。
改嫁至台中後,母親每年仍會帶著幼子往返台中與南投部落之間數回。
當時交通不如現今便利,「回家」需先搭乘行經台14線的客運至埔里,大里、霧峰、草屯、國姓,最後才至埔里。仁愛鄉各部落尚未有對外公車行駛,部落與埔里聚落的往來,仰賴族人們以客貨車接送。
在柏油路還沒鋪到部落前的年代,險峻的山勢,沿途的顛簸和蜿蜒的山路。這趟旅程既耗時又費力,每回上下車、等待時間,便耗去大半天。
在部落入口處,有一入山檢查哨,戒嚴時代,警察嚴查每一輛進部落的車輛,嚴防「可疑份子」進入部落。國中時,啟明老師獨自回部落,因一張平地漢人臉,和臉上掛著的眼鏡,實在不像族人。在檢查哨前被攔下,直到客貨車回到部落內,族人們通知部落裡的大哥,騎車出來證明是家人,才得以通行。
經歷幾十年的歲月,管制站早已撤去,書屋裡展出部落百年歷史影展,啟明老師指著一張甲種管制站的照片說:「後來我每次經過這裡都會特別緊張,我會把眼鏡拿下來,側頭假裝睡覺。」當時的心情,直至今日仍感受得到那份緊張、不安。
而今,時代變遷,解嚴後,管制站也撤去了,柏油路一路鋪到部落的家門前,家戶幾乎都擁有私人汽車的時代,回家的路途,不再需要經台14線客運到埔里,這趟車程,彷彿有了直達車,一路從台中的家開往南投的部落。也不會再有警察守在部落口,逐車檢查,或質疑著身分的正確與否。
回家的路,看似平坦多了。
|到家了|
「其實回部落最常是到處走走,去探訪多得始終寄不清楚的親戚朋友。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說明誰是我伯伯,誰是我阿姨,誰是Bayi、誰是Bagi,我應該較他什麼,他應該叫我什麼。小時候實在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親戚;為甚麼她要花那麼多的時間帶我上山;而每次來只為了看看她們而已。
那時候實在不明白。」
—趙啟明〈移動的旅程〉
〈移動的旅程〉記載了童年時往返台中眷村與南投部落的車程,同時也回顧了過往看待和母親一同回部落的情景、心情,但一句「那時候實在不明白」也刻劃同年時對於母親舟車勞頓的不明白。
彼時、此時,彼時的不明白,此時在童年遠去的新時代裡,逐漸明白母親的用意。這一趟車程看的,不僅僅是族親,更是避免兒子和族群疏遠。
如《重返舊部落》自序中所言「母親的走,像是祖靈棒喝,我如乍醒之子」母親辭世後,啟明老師用社會所學的專長,找尋文化的根源,關注原住民相關議題,如中輟問題、正名問題、大地震後族人的創傷與療傷。
啟明老師是喜歡擬訂計畫的人,喜歡事前規劃,按步執行。帶著錄音機、筆記本,用文字作為載體,紀錄這一切。
在人生這條路上,啟明老師既是直線式地向前行,一件一件計畫的進行,安排、執行、修正;又是迴圈式地,繞著文化紀錄、族群議題,向下深掘。
而書屋,一直都在計畫中。
計畫讓一座小屋矗立在部落中,供族人借閱書籍、舉辦討論會。這項計畫,隨著年紀的增長,啟明老師計畫著,可以在退休後實踐。原住民文學課期末的聚餐上,老師總對修課同學說:「老師快退休了,退休後,書屋建成了,大家再到書屋來聊天!」老師生性不喜愛高談闊論,說起話來保有學者式的文靜,總以不急不徐地語速講課,這種文靜帶有觀察的眼光。下課後,大多是靜靜地觀察席間同學的互動、神情。
修過課的同學們總想像這場「聊天」的邀約,會在書籍的環繞下進行,討論文化、文學。老師還沒退休,但書屋計畫提前到來了,因緣際會有與逢甲大學建築系進行合作的計畫,在部落裡開始動工。
「這件事情就很剛好,有這項計畫,遇到了,就先執行了。」熱衷計畫的人,有時難免會有種偏執,希望既定的計畫可以如期展開,遇到計畫被迫改變的因素,有時會不知如何面對。
但啟明老師坦然接受變化,如書屋計畫因緣際會提前執行,他樂見其成。老師評論道,這是一件「自然而然」的事:時間到了、機會到了,便是最佳的時機。
在選址上,啟明老師則花了一番時間抉擇。紅香部落是母親的故鄉,松林部落也曾是母親生活過的地方。多年來,啟明老師的身影也多次穿梭在這兩部落之間。最後書屋地址落定,決定在松林部落紮根。
「原因很簡單,我的家人都在這裡。」一句「我的家人都在這裡」說起來雲淡風輕,但所乘載的份量卻不小。原住民社會注重的血緣、家庭凝聚,都寄託在這一句中。
老師笑著說,在2021年,他申請原住民身分,原先漢名趙啟明,現隨母親姓徐,法定身分登記為泰雅族。他在松林部落的家人,在法定身分上則為賽德克族。最有趣的是大哥,父母親皆為泰雅族人,但幼年隨母親改嫁來到松林部落後,在此成長、成家立業,後代身分登記皆為賽德克族。
賽德克族、泰雅族都無妨,即使法定身分登記的不同,仍不改家人間的凝聚力。書屋位置的選地,也和家族關係緊緊相連。
多年來,老師在計畫書屋時,四處找地,都沒找到合適的。
「這一塊地,其實一直都在,但是屬於我大哥的二兒子,多年來,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他談這件事,他每天都在喝酒!」大哥的二兒子彷彿長年浸泡在酒精當中,於是這塊地,從前不在老師預期的選項當中。直到有一天,大哥的二兒子戒酒了。
老師說:「你能想像嗎?一個幾十年的酒鬼,有一天他不喝了,他把酒戒了!」這是一個生命的轉折,也促成整項計畫的進行。當他不再溺於酒精當中,老師才開始有機會討論土地的租用。
最終,書屋就落在這塊從前曾是舊倉庫的位置上。
老師原先期待著,接下來一切都會如他所計畫的,拆掉原有的地上建築、屋前會有一個前院、屋頂上有石板。但逢甲建築小屋團隊來看後,建築師堅持,不會拆掉原有的房屋結構,要在原有的結構上進行改建,穩固建築結構。
「我一開始其實不是很能接受。但建築師說服我,這如果拆掉了,就沒有那個精神了。」老師說。現在的書屋,鋼骨結構還依稀可見從前的模樣,但是除去了陳年未整理的鏽,使之更堅固。擺進成排的書架,和充棟的書籍,書屋便落成了。
老師、師母開始每週頻繁往返台中、松林部落的生活。週五下班後,從台中市區驅車回到部落,週末在書屋閱讀,規劃書屋活動,晚上也在書屋的閣樓過夜。
問起老師在書屋建成前,回山上會在哪過夜,老師笑說:「就家人的家裡借住呀。」書屋建成後,除了家人的家,老師在部落的家也建成了,這個家不僅僅是為生活而存在,更是為了文化在部落的存在而生活。
書屋內有最簡易的生活所需,廁所、廚房、臥鋪,一應俱全,但也只維持最簡易的需求,其餘一切捨棄。留下最大的空間給書,和寬敞的空間,週末永遠敞開的大門,顯現書屋著重的仍是與部落間的互動。
|大門敞開以後|
習慣將事情預先計畫的老師,早已設定書屋的目標:原住民文化與文學主題圖書館、部落文化中心、城鄉交流與大學生平台、青年讀書會、部落電影會、課輔小教室、小型展覽館。
在揭牌儀式舉行前,書屋早已啟用,舉辦各樣活動。立體書製作課程、電影播放暨討論會、天文課程、網球冬令營、摺紙課程、舊部落踏查,和親愛國小萬大分校合辦徵文活動。除了2021年五月受到疫情影響而暫停,其他月份皆安排活動、課程,一檔接著一檔。週末時光,部落的孩子會在書屋頻繁進出,偶爾帶著玩具在書屋玩樂。
揭牌儀式當天,書屋充滿著遠道而來的賓客,孩子們起初拿著籃球在場中穿梭,好奇地看了看,後來帶著一位賓客的孩子,到不遠處的球場打球。隔天,人群散去後,孩子又進到書屋內,在屋內聽老師讀書,閱畢後又到地上玩起了積木和撲克牌。
其實在這些多元的活動安排當中,老師也在觀察,觀察著究竟什麼樣的活動,會吸引到部落裡的大人、小孩。
「其實你會注意到,部落的大人進到書屋裡來的,真的非常少!」老師分析書屋運行這一年多以來他所觀察到的現象。這一現象使老師開始思索背後的原因。大人們不常進到書屋裡。但每逢週末,書屋門一開,大人們會鼓勵孩子到書屋來看書。
「當大人自己不進來,但是他鼓勵孩子來!其中有些孩子,他們的父母專程騎車載他們來,這代表什麼?這代表大人們本身覺得這件事是好的,但他們不進來,為什麼?」這一連串的問題,也使老師開始著手修訂計畫。
書屋的成立,希望可以成為部落裡的原住民文化主題圖書館。書屋的臉書粉絲頁命名為「松林書屋-松林部落原住民文化與文學主題圖書館」,現有藏書4200冊,網站建置了藏書搜尋引擎,可以藉由網路搜尋查詢書屋的藏書。在計畫的初衷,目標的對象並非學童,而是成人。原先的定調也是原住民文化與文學主題,只收原住民主題的書籍。
但隨著書屋開始運行,頻繁進出在書屋的反而是學童,書屋陸續開始有童書的捐贈。陸續又辦了相關活動,不了解事件脈絡的人,可能會以為這是一所專為孩童教育而成立的書屋。
為了讓大人願意進到書屋,老師開始思索為何書屋和部落成人有段距離。門永遠敞開,卻不會向內移動腳步,是否是因為作為載體的書讓人有距離感?於是書屋舉辦了「部落的照相館」活動,由專業的志工團隊到書屋來,替族人免費拍攝全家福,且當天就可以拿到相片。
活動果真讓部落的大人進到書屋來,全家一起拍了一張充滿紀念性質的全家福。
另一件讓老師驚訝的活動則是三月份的摺紙活動。
「那天,小朋友在這裡,老師帶著大家摺紙,大家都很開心,一起摺了作品出來。」老師回憶道,活動的一開始,和預期的差不多,活動氣氛融洽,而這樣的活動也並非少見,通常在活動結束後,會有一件作品,可以帶回家和家人分享。
「但當天回家時,只有三位孩子把作品帶回家,其餘的孩子把作品都留在書屋裡了。」老師從擺有兒童讀物的書架上,拿下一疊摺紙作品,這些作品老師一直把他整齊收在書架上,隨時都可以看到的位置。
因為這個特別的現象,讓老師開始思考背後的原因。「並不是因為不喜歡這個作品,也不是不喜歡這堂課,那是什麼原因?」老師不斷在心裡思索這個問題。想了很久,幾個月後,想出一個比較有可能的解答。
「我們常說,活在當下、活在當下。但這群孩子才是真正活在當下,活動過程很開心,很快樂,那就好了,這些作品,有沒有帶回家也不是那麼重要了,是我們覺得很重要、應該要帶回家,但對孩子來說,最重要是他坐在這裡參與的當下。」老師說這猶如當頭棒喝,也因此開始注意到應該換一個角度思考。
書屋建成後,彷彿打開一扇窗,得以從新的視野觀察。老師說,身為作家,愛書、愛知、愛閱讀,這些事件也是他閱讀的一部份,也帶給他許多寫作上的啟發,希望未來能在這小小空間當中,持續閱讀和書寫不輟。
書屋從零到有,從紙上的計畫,到真正矗立在部落裡。從老師原先預計的樣貌,漸漸發展出現今的樣貌,而未來或許也會改變,擁有其他的面貌。
老師不會因為這些計畫的改變而灰心喪志,也不會因為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,而不再計畫。計畫猶如一條預定的路途,沿途所遇到的變化或許都是風景,縱然有時轉向,老師仍記得原先出發時的初衷。
大門敞開後,會遇到什麼樣的變化,老師說從不擔心,反而覺得因為這些預期外的事件,是開始思索的關鍵。
雖然書屋現在大部分的活動對象是部落裡的孩子,但老師熱愛的舊部落的踏查、展覽仍不定期舉行,還有未來藍圖中的讀書會,不會從計畫裡刪去。書屋會在期待與現實當中,取得平衡。不僅僅是一人的書屋,也不是常見的藏書館,而是有松林部落獨特樣貌的主題圖書館。